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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中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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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中月

夜風微涼, 吹著兩人的衣角,衣袂翻飛,比漣漪還蕩漾。

前幾日, 元春在錢府外頭看夥計們搬糧食的時候,便隱隱覺得有人在看自己,只她回過頭張望, 卻沒看到什麽人。

當時沒多在意, 沒看到便以為是自己看錯了。

他們來京城是有正事要辦, 休整一日, 錢老板便帶著元春和一車糧食往城外去——只城外頭,確實如錢老板說的那樣,哀鴻遍野、瘡痍彌目, 途有餓殍交疊, 婦孺不論老幼皆是面瘦肌黃……目之所及,觸目驚心, 比定安嚴重了不知多少。

元春和江之言一行人見狀,沒再多說什麽,懷疑的念頭拋之腦後,系好袖子,便開始忙活兒起來。

搭粥棚, 掛牌子, 拆糧食,張羅災民排隊, 這些在定安, 都是元春做習慣了的事, 因為相處久了,便是江之言和曹思潁也不陌生。

曹思潁原是久居閨閣的小姐, 根本沒有過這種拋頭露面的時候,可此情此景,數十年來的禮儀終是敵不過惻隱,掛了面紗,就在後頭幫忙打下手。

她手嫩,動作時露出了一段白,玉似的晃眼,於是還沒接過外頭的人倉皇遞來的木桶,就已經被江之言從身後一只手接走了,他沒有碰到她,但動作間叫她往後退,出去時邊走邊說:“這邊亂,當心砸到你。”

賑災這事,元春比錢老板熟練多了,只分明是井然有序的模樣,卻把錢老板看得心慌——尤其是那些災民一哄而上圍過來時,那氣勢和眼神,像是要吃人一般,錢老板額角突突地跳,勸人時聲音都在顫:“……元姑娘,我帶了不少人,這些粗活還是讓我們來幹吧。”

元春看了眼排隊的災民,不以為意道:“人多,怕是忙不過來,錢老板有人手自然是好的,這樣,我們將棚子做得大一些,粥分得快,災民們也能快些吃上糧。”

錢老板戰戰兢兢的,根本不是這個意思:“貴客們千裏迢迢送糧食來,如何能叫你們幹這些粗活,災民們心急,若是不小心沖撞了貴人,錢某如何過意得去……”

“不妨事,這些糧食本也是賣給錢老板的,我們掙的夠多了,再者他們也只是開始的時候會急一些,等他們知道我們帶的糧食夠多,不會吃不著,便不會急了……也是沒想到京中的旱災竟這般嚴重,錢老板說我們是貴客,是因為覺得我們救急於水火,可在我看來,錢老板花錢跟我們買糧食賑災,才是救災民於水火。”

“與錢老板比起來,我們不過是略盡綿薄……”元春說著頓了下,忽然擡頭對著他笑了笑,“錢老板不比多言,就當是讓我們積攢功德,讓我們留下吧。”

初春的天,錢老板是出了滿額的汗,根本說不過元春,招架不住時,下意外往後看了一眼——

元春眼尖,發現後跟著看了過去。

可城郊這處如今人又多又雜,根本看不到什麽,於是隨口問道:“錢老板在看什麽?”

錢老板後背都濕了:“沒什麽沒什麽……”

這日到最後,錢老板也沒說過元春,心下愈發忐忑,整個人來來回回的踱步不安,好容易有個元春不註意的時候,連忙過去匯報,將元春的話,一字一句同江酌說了。

只說到“錢老板就當是讓我們積攢功德,讓我們留下吧。”江酌一楞,隱隱覺得在哪裏聽過——

當初元春剛把他撿回來的時候,好像也是這樣勸他留下的:

“如今老天爺讓我在山神廟前遇上公子,便是考驗,公子就當是為我們積德祈福,留下吧。”

留下吧——

江酌有片刻地出神,直到錢老板開口提醒,才道:“她想做什麽,便隨她去吧。”

“多派些人看顧好就行。”

一轉眼,到京城已經五日了,元春一行人多是在城外與錢府兩點一線奔波。

錢老板待他們很好,吃穿用度,樣樣細心周到,幾乎是要什麽給什麽,人也客氣。便是先前在定安糧鋪裏吵吵嚷嚷的說便宜一文的事,如今好像也忘在了腦後,連元春漫天要價都沒猶豫,一口答應。

元春擡眼看他,似乎是覺得很有趣,閑問著:“錢老板來京中多少年了?”

錢老板頓了一下,半晌才說:“……祖祖輩輩的京城人,還沒去過別的地方哩。”

“所以前陣子去定安,是第一次出京?”

錢老板笑著:“正是正是,錢某也是好福氣,第一次出京,便去了這麽個人傑地靈的地方,遇著了元姑娘這般鐘靈毓秀的人。”

“錢老板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氏,想來應當是見多識廣。”

吹捧向來要的是有來有往,何況誇他的還是那位大人關照的人,這話聽來,叫錢老板笑得漸深,還在答著:“正是正是……”

“這樣啊……”元春也跟著笑漸深,聲音清越,“那錢老板,可聽說過江酌這個人?”

笑一下子僵住了,不知是聽到了什麽,錢老板整個人顫了一下,反應之大,叫人側目,他僵硬地對上元春那雙圓圓亮亮的杏眼,一滴汗從鬢角流下來:“好像沒有……這人是做什麽的?”

“當官的。”

錢老板忙說了:“元姑娘擡舉了,我就是個賤商,怎可能認識當官的?”

元春不置可否,依舊笑眼盈盈:“是嗎。”

她沒再追問下去,因為已經知道答案了。

夜裏,她坐在錢府荷池邊的小亭裏,支著下巴出神,月光輕輕落戶,她被風吹亂了發也沒在意——

錢老板帶他們去賑災,城外這麽大的災情,竟一個主持大局的官員也沒有,就靠錢老板一個糧商從她這裏買糧食來支撐。

賤商?

不可能。

如果此處是北漠南蠻之類的荒僻之地就算,京城?天子腳下豈容半點霍亂?是朝中那些大臣不想幹了?還是如今國子監監生都是庸碌之輩?

除此之外,城中竟沒有任何一個官宦人家或是商賈大戶捐糧,不合常理——賑災是最容易掙清名的事情,便是些商賈人家都熱衷於散財換名聲。

元春思來想去,覺得只有一個可能——那便是這位錢老板,本就是官府出身。京中的旱災也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嚴重,或是已經被官府維持住了局面,所以才用不著官賈人家捐糧。

既然如此,錢老板為何要千裏迢迢去定安,找她買糧呢?

錢老板官府出身,又怎麽可能不認識江酌?

所以……

是你嗎?

元春在心裏問著,目光落進荷池,將隨手撿來的石子扔進湖裏,砸碎了一個人和他身側殘月的影子。

漣漪泛去,那人的影子在湖裏模糊又清晰。

元春原以為是江之言,直到影子重新寂靜,她擡起頭,看到了一身天青色的袍子。

那一瞬,全是怔然,甚至有幾分水中望月的虛幻感,經不起撈,也抵不住細看。

可縱是如此,元春還是直勾勾地看了過去——

不是水中月,

不是鏡中花,

不是夢中人,

不是花月可得,而是,你真的,在身邊……

元春眨著眼,好幾次,也好幾次覺得自己是花了眼,可她就是看到了。

看到了水中月,鏡中花,夢中人……

“來了,怎麽不吭聲?”

她的聲音揉碎在鏡花水月裏,很輕,夢似的囈語,像是怕自己醒了,又像是怕自己沒醒……

聽到她聲音的時候,江酌整個人一顫,還以為自己聽錯了,心中自嘲一曬,他大抵是醉了或是還夢著,怎麽會有這種錯覺。

可一邊覺得是錯覺,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,像是怕錯過——

而也是這一擡頭,他才發現自己竟走到錢府來了……

這麽荒唐的事。

荒唐,可真的是她。

竟然是她。

兩人的目光遙遙相對,月色灑在湖面,粼粼的波光落進兩個人眼睛。

許久,沒人說話。

只有荷池上隨風蕩去的一點漣漪,算做動靜。

兩年過去,他從那個溫潤俊逸的少年長成了如今沈穩內斂的男人,他好像沒變,瀟瀟肅肅、溫朗清舉、長身玉立,還是那樣的好看。但又好像變了,如琉璃透亮的眼睛染了墨,看起來深遠幽邃,像是藏了怎麽也化不開的寒冰。

元春想象過再見江酌時,他會不會變,又會變成什麽樣,想過最差的,便是變回他剛到她家時的冷漠喪氣,卻沒想過會是如今這樣——明明就在眼前,卻好像隔了很遠,明明周身寒意,卻還是站在她身邊。

江酌也看元春。

她真的瘦了,腰肢看起來不盈一握,下頜線明晰非常,也真的高了,原來只到他胸口的個子,現在應該能到他肩頭,眉目較兩年前長開了些,五官立體,細眉斜飛入鬢,杏眸明亮也沈穩,終是從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娘子。

江酌下意識握了握手心,像是想要抓住什麽,但好像已經流走了,他回過神來,意識到那叫時間。

“……許久不見。”這還是他們兩人之間,第一句寒暄,像是給過去兩年的分別一個交代,又像是一個句點。

“好久不見。”

元春也下意識握了握手心:“……是很早便知我來了嗎?”

江酌看著她,根本不會撒謊,半晌,輕輕:“聽說了。”

“那,怎麽不來看我。”

江酌想答的,但他沈默了——她大抵已經有了別的緣分。

他自知本就對不住她,若是真的如此,留給她自己說出來,或許更體面一些。

元春看著他,聲音很輕,像是怕驚擾:“是因為會有危險嗎?”

她在替他找借口。

江酌雖艱難,卻還是點了頭。

不知為何,他點過頭後,元春便不看他了,看著地,斷斷續續地問他一些問題。

“近來好嗎?”

“尚可,初到京中可還適應?”

“京中好風光,錢老板照顧得很好。”

……

那人不在,他們就這樣,能簡單的說上一兩句話,對江酌,已經算是慰藉。

交談十句,不過半炷香的功夫,兩人竟是有些沒話。

江酌的記憶裏,她原是很健談的,從前總是喜歡在他身邊說個不停。

他想到這,頓了一下,可能……是換了別人吧。

“夜深,我先走了。”江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。

元春沒有送他,看他一個人孤寂地走進夜色。

直到人消失在轉角,她背著手,去看湖中月:“我只送你一次。”

日子流水似的過,只那日同元春見過之後,竟有幾分難熬。

江酌心知那回見面,兩人雖然沒有爭吵,卻隱有幾分不歡而散的意思。

明白這點,他自知短時間應該是不能去找她了。

所以這日,他發覺自己又到城外去時,忍不住按了按眉心,心裏怪今日下朝太早。

錢老板眼尖,瞅見江酌來了,連忙繞過去,還沒走近呢,心口便突突地跳起來,想的是前幾日元春忽然問起他的事,要不要告訴江酌。

只他還沒來得及開口,肩膀突然被人從後頭拍了一下,他下意識轉頭去看,也是一瞬之間,身側冒出來一個人——

“怎麽躲在這裏?”

來人戴著一頂帷帽,面容並不清晰,可聲音清越耳熟,不是元春是誰?

錢老板大驚失色,雙腿癱軟地險些跌坐下來。

元春卻像沒看到似的,背著手,嘀嘀咕咕:“每天都坐在馬車裏,不累嗎?”

這便是直接拆穿了,錢老板如何敢答?

江酌半挽起來的車簾放也不是,就這樣答她:“還好……”

他是早知曉她聰明的,也知錢老板一定會被她發現了,只他沒想過,那日之後,她還會願意見他,還是這般,出其不意,從天而降——

“我說賑災這般大的事,竟沒有官府主持,不合常理,所以是江大人主理?”

又是一擊擊中。

江酌輕咳了聲:“……勉力為之,多謝元姑娘鼎力相助。”

元春受用了,微微擡眉,看他:“不下來嗎?”

原是很簡單的一句話,卻讓江酌心頭一顫,他遲疑了一下,從馬車裏下來。

他今日是一身月白的袍子,頭戴墨冠,看起來清冷又低調。

江酌剛出來,便見元春上上下下打量自己,抿了抿唇:“……做什麽?”

“我看看你。”

她這般說,江酌就站在原地任她看著。

錢老板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,四周靜悄悄的,只有草木的聲音。

兩人都沒有說話,天邊有風徐徐吹來。

不知是半晌還是許久,有個近侍低著頭靠近,似是有要事稟告。

只他過來的時候看見多了個人,楞了一下,遲疑地看著江酌,見江酌沒有讓元春回避的意思,便小聲說了。

江酌讓他退下,是很急的事,只他又這麽站了一會兒,才問元春:“看好了嗎?”

帷帽底下,元春不情不願地應:“嗯。”

“……那我先走了。”

他說要走,步子卻沒挪動半分,元春就問他:“明日還來嗎?”

“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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